从前有一个村庄，村里的人都没有影子。即使在明晃晃的日光下，每一个人的脚下也是空荡荡的。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柴米油盐、山水田土，就是他们全部的快乐。村民有隔日赶趟儿的习惯——到村子的另一边摆摊买卖。平日，村子的另一边荒无人烟，但每到了赶趟儿的日子，喧嚣与欢乐便如决堤的洪水淹没了这片贫脊的土地——那是一场盛大的狂欢。

然而今天的赶趟儿日却似被扼住呼吸般的死寂。早早到达的人们此刻却寂静围成一个圈，小心翼翼地打量着那团突出的黑色阴影。那团黑色的阴影有手有脚，被踩在一个学者模样的人的脚下，同他做着一模一样的动作。那学者也惊惧而狐疑地盯着周围的村民，盯着他们空荡荡的脚下。在持续的死寂中，终于有村民鼓起勇气，一字一顿地问：“你，从何而来？脚下，是什么？”那学者听到正常的人语，也像松了口气，答：“我从远方来，这是我的影子。”“影子？”嗡嗡的议论声涟漪般泛开，村民们既惊且惧地议论着这新鲜的名词，再三确认除了脚下那团黑乎乎的东西外学者再没有与他们不同的地方后，方对学者道：“既然来了，就住下吧。”就这样，学者成了村庄里唯一有影子的人。

学者住到了靠近村子另一边的一间茅草屋里。几日后，突然有村民上门拜访，并委婉地告诉学者他的影子破坏了村里几百年的规矩，暗示他应在夜晚出门，这样才看不到他的影子。可学者坚持认为，有影子才算正常。他把自己的影子保护起来，走一步都要三回头，确认自己的影子是否紧跟在身后，在村民的议论中与影子雄纠纠地走远，去寻找属于自己的那个远方。

过了几天，学者发现——他没有食物了。干粮早被吃尽，他也没有食物来源。在饥饿的驱使下，学者终于敲响了邻居的门：“这位朋友，能否给我一点食物？”邻居家的门开了一条缝，微弱的声音从缝里挤出来，“对不起，如果你能把脚下的影子收起来，我就很乐意帮助你。”随即是关门的吱呀声与门栅的啪嗒声。学者灰头土脸地叩响下一家，再下一家的门。门要么紧闭，要么被主人猛地拍拢。他看向身后的影子，有些懊恼：“你怎么这么不合时宜呢？”越想越恼，他情不自禁捶了地上的影子一拳，影子也捶了他一拳。同样的位置，他有点痛。

双手空空的学者回到了草房里。一天的敲门已经耗干了他所有力气，他全身糊满被门震落的白灰和蛛网，饥饿翻江倒海地向他袭来。微弱的月光透过窗缝洒下，他的影子似乎很舒服，在地上伸得很长。学者翻了个身，面对着墙壁——影子在墙上，也面对着他，在流淌的月色里身形摇曳。腹中饥饿继续翻涌，学者意识涣散地对影子喃喃自语：”老伙计，你看我怎么这么倒霉，你行行好，先离开一阵，等我过上好的生活再来找你，行不行？“他冲影子点点头，影子也冲他点点头。他翻回身去，在昏睡前的一瞬间，他隐约看见，月光落下了，影子也落下了。

学者是被清晨的日光刺醒的，日光洒在他身上，他身边却是空荡荡的——他的影子，终于不见了。学者有些沮丧，但随即狂奔向邻居门口，他得到了一顿丰盛的款待。酒足饭饱后的学者心满意足地走在大街上，影子离开的那点沮丧迅速被饱食后的欢乐冲淡。他觉得浑身上下充满力量。他不禁自嘲之前坚持要影子的自己真是蠢到了家。村民们都热情地招待他，在众人热切的欢迎中，学者心里回到远方的念头已烟消云散。明晃晃的日光落在他和村民的身上，暖洋洋的。

村民们十分爱戴知识渊博的学者。学者在村里的地位也越来越高，最后成为了一呼百应的村长。学者现在拥有了地位、权力和金钱，当年的草房也变成了别墅。在一个月光微弱的夜晚，学者的门口响起很轻的敲门声，不长不短、不疾不徐。学者打开门，见到一位衣着华丽的绅士。那位绅士自然地带上门，反客为主：“学者先生，进去坐”。学者觉得莫名熟悉，迷糊地跟着绅士坐到客位上。绅士开口道：“老伙计，当年你说过一阵就接我回来，怎么忘了？”学者猛然明白，大惊道：“怎么是你！你怎么变成了人的样子？”绅士——或是影子很灿烂地笑道：“当年你叫我离开后，我便发现自己能够自由移动了，不过我还是黑乎乎的一团。只要我愿意，我可到任何有光的地方，你猜我看到了什么？”绅士慢条斯理用手擦了擦嘴：“我看见父子、兄弟、夫妻和同事，亲爱的村民间发生的各种有趣的事，只要我不说，没有人会知道，但我仍然告诉了他们。本来他们应该惊恐，但他们都很喜欢我，愿帮助我。男人帮我制作身体，女人教我礼仪，裁缝帮我缝衣，银行给我钱财。所以我变成了人，成了现在这个样子。”

学者惊恐地望着侃侃而谈的影子：“那你为什么回来找我呢？”影子换了个更加优雅的坐姿，缓缓道：“因为我已经厌烦了这个村庄，我想回到原来的地方，做我自己。”影子看向学者，突然间学者被一种灭顶的恐惧包围。随着影子一步步靠近，恐惧一下子攥紧学者的心脏。终于，在影子向学者伸出手的那一刻，学者在他狂热的目光里尖叫着冲出了别墅。

黛紫的天，将亮未亮，但已有很多早起的村民开始摆摊吆喝，像伸长脖子打鸣的公鸡迎来黎明的曙光。村民看见他们的村长，尖叫着冲出了别墅，发疯似地左冲右撞，大叫着：“我是谁？我来自哪里？”他的身后紧跟着一名优雅的绅士，绅士抬手指道：“你来自远方”。

学者浑浑噩噩地抬起头，奔向天月将白的远方。偶尔一回头，他看到满街的村民都没有影子——或者说，满街都是影子。

重庆市第一中学高2019级1班 李明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