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过三巡，李组长吃好喝好了，要去一趟洗手间。角落里坐着的中年人眼一亮，等几分钟后借口打电话，匆匆忙忙摸出去了。

正好李组长刚从洗手间出来，他急凑过去，掏出一个鼓鼓的灰色套子，小鞠一躬。

这是一点小礼物，请您笑纳。

李组长“哪里哪里”一摆手，一沓钞票收好，又拍拍衣服，像要拍掉什么灰尘一样。

感谢您宽宏大量留条生路。

上面还要查，你们自己注意。

好好好，谢谢您。

中年人点头又点头，退一步让领导先回了包间。走到远些廊里的窗前，他看一看外面的雨，又摸一摸手机，犹豫再三，拨了个电话出去。

喂……？酒好了，您看什么时候方便什么时候来取吧。对，就是之前给您的那个地址，青莲村。

中年人说“青莲”两个字时，嘴唇颤颤，舌头都快捋不直。“清廉”村灰白绵软的大名，倒在他灰白绵软的头发上。

水滴还在坠落中。黑色的盾牌将男人和略有腐蚀性的雨隔离。汽油味的沁凉攀梭在他肩头，牵过来——引过去——最后融化渗入劣质的人造革里。

乡间路。沾满了黄泥的皮鞋。沾满了乌云的雨伞。沾满了焦躁和安定的行人。

他阴郁地打着哈欠。

往前几十米的地方，一间小砖房突兀地立在道路靠左的位置。

这是……违章建筑吧？

但大概……就是这里吧……

男人脑海里有无数的想法一闪而过，譬如“住这里应该生活成本很低”、“过不了多久应该就被拆了吧”、“这个屋子偏僻得让人想到犯罪电影”、“万一受骗应该用雨伞防守反击然后逃跑”——什么的。他对自己的思维感到惊奇，可是，“有什么好惊奇的”，他说。

天色不妙，北风吹不破的厚帐子搭起来了。这场雨估计要下到今晚半夜。那还只是保守估计。

他停下来，朝脑后捋一捋头发。违章建筑门上头歪歪扭扭钉了一块破烂生锈的蓝铁皮，写着“青莲村33号”。

门口的中年人抬头看他。

啊……您是前几天……您是黄先生吧？

中年人认出他了。一眼就认出来了。不，一眼都不需要。很久，很久都没有订单，没有生意了。除了这位“客户”，他也想不出还有谁能光顾这里。

当他听到脚步声的时候，他猜测来客的身份。用不着猜测了，就是那个人。人的脚步声混杂在雨的里面。当他听到生物和非生物推来搡去的叫骂声的时候，他回头看了。

您来取酒吗？

是的。那个酒喝了真的没问题吧？

如果没记错的话，这是黄客户第五次确认这个问题了。中年人想，有必要吗？这可是今后全县最不容易被查出来的假酒了。

没问题的。

哦哦，那好。就在这里？

就在这里。请稍等，我进去拿。

中年人搓搓手躬背进了房子。灯也不开，里面一团漆黑。

姓黄的男人问，我能进来看看吗？

中年人的回答是，里面太乱了，怕绊到脚，您就在外面等着吧。

中年人的声音越来越小，仿佛陷入了无底洞。

看什么呀，取完就走了，多事啊。高粱酒喝多了上头？真酒喝了就行了嘛，还非得看看假酒作坊。

他这样骂自己。

妻子推开门，愤愤然道，真烦人。

陈一问，怎么啦？

啊，你记得那个姓黄的门卫吗？就是他。

妻子把手上的瓶子放在桌上，“咚”。

我们单位的快递不是都暂存在门卫室么？我上个月去外地出差，老家寄来的白酒放了一段时间没拿，他就擅自提走了。幸好有同事提起，否则就没得送人啦。

陈一嘲讽，这个也敢偷拿啊。他不知道高粱酒很贵的么？

估计他打开看过，瓶盖都松了。不过他说没敢喝，一直放家里的。

他说没喝就没喝？你检查啦。陈一不放心地转来转去看酒。当然看不出什么来。就算透明瓶子里装着白开水，他也不一定能看出什么来。

感觉没什么，还是满当当一瓶——应该没什么。

陈一又打开瓶盖，嗅嗅酒香。就现在送过去吧？

是啊。早去早回。

等等，帮我拿把伞。外面在下雨。

一走进装修豪华的包间，陈一脸上立刻挂了微笑。

您好，您好——领导好。

哎，你来了呀。我跟你介绍一下。

一个瘦高的男人站起来，向他招呼，又接着说，这就是李组长，大能人，这次专派的领导。然后他侧身朝领导看，李组长，这是陈一。

李组长，我代舍弟道个谢。这是我们老家的特产，纯高粱酒，感谢各位领导，感谢感谢。

说着陈一伸手递酒。手上一轻，他整个人都轻了，脑袋充血，晕乎乎的。

哎，都是小事。年轻人有冲劲，该帮啊！小王，把酒开了，不能让人家白送东西。小陈，我们喝一杯。

不了不了，我还有事，对不起各位领导，先失陪了。

陈一用晕脑袋也能想明白，谁陪你们吃饭喝酒噢，要是酒后吐真言，听到你们说什么不得了的事情，那还不把自己一条命牵扯进去？于是，领导再怎么劝，他都恭敬地拒绝了。

您别管他，他就是怕回去晚了挨骂。

之前介绍陈一的人笑嘻嘻替他插了一句。领导也不好再说什么。

陈一连声道谢，转身拿了伞，消失在情绪高涨的雨里。

“一夜间数位官员工业酒精中毒，事态严重仍在调查……”

一大清早，这则新闻随着昨晚未泼尽的雨落地，震得耳朵轰隆隆响。

听说这次倒霉的官员，很多都跟调查假酒的那个特派组相关呢。

好像本来就贪污腐败……也算好事吧？自己乱包庇，最后被自己搭进去了。

不是严打了吗？

没有！说是管了，实际上要买还是买的到。这几天做做样子罢了。不瞒你说，我认识的一个人，快穷死的时候才终于接了单生意……

穷死？他一个人？假酒这么好做啊。

我也不是很懂。唉，算了，说这些干什么噢。你带伞了吗？

带了。走吧，趁雨下得还不大。

西大附中 李航